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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手下山叶北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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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5章(第1页)

    太子广延要同意乌托人的求和,在朔京城里掀起风浪。御史的折子并未让广延改变主意,先前被文宣帝软禁的乌托使者,重新出现在皇宫附近。虽是笑眯眯的语气谦卑的与朝臣说话,目光里,却是掩不住的得意。    下朝后,朝臣们心思各异,人人都将心思藏在深处,已经过了两日了,明日就是入皇陵的日子,皇陵一入,太子登基,今后的日子,只怕越来越不好过。    刚出了乘乐宫,就听见前方传来阵阵书声,朝官们抬眼望去,就见不知何时,乘乐宫前的空旷长地里,坐了数十名青衫学子。    这些学子全都席地而坐,为首的人长须白发,穿着官服,已经老迈,神情冷凝,正是贤昌馆馆主魏玄章。    魏玄章其实是有真才实学之人,只是他性格太过倔强固执,年轻时候得罪了不少人,后来就被打发去做贤昌馆馆主了。这个馆主倒是极适合他动不动就爱说教的个性,虽没什么实权,这些年倒也自得其乐。此次太子广延答应乌托人求和与在大魏开设榷场一事,魏玄章极力反对,除了那些御史,就属他折子上的最多。只是他如今的官职低微,连让广延多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那些字字呕心的肺腑之言,也不过是在废纸堆里多增加了一张而已。    "魏馆长"有认识的朝臣就问,"您在这里做什么"又凑近小声道:"先生,快回去吧,殿下如今不可能改变主意了。"    这还是与他相熟的曾经的学生,不愿意见他开罪了未来君王,才好心提醒。    魏玄章却不为所动,只看向乘乐宫的方向,长声道:"微臣,冒死进谏。请殿下收回成命,不可让乌托人在大魏开设榷场!"    乘乐宫里,并无任何动静。    日头静静的洒在宫殿外头的长地上,如洒了一层细碎的金子。年轻的学生们朝气蓬勃,眼中黑白分明,年迈的老官如即将落山的夕阳,带着残余的一点灿烂,立在春日的风中。    他慢慢地站起身来,向来硬朗的身子,如今已经显出些老态,有些踉跄。待站定后,突然朗声诵道:"天气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何岳,上则为日新。于人曰浩然,沛乎塞仓冥……"    他身侧的学生们顿了顿,也跟着这位老迈的馆长,一同长诵起来。    "……黄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一一垂丹青!    魏玄章诵的是《正气歌》。    乘乐宫里,太子广延猛地将手中杯子砸到地上,"那个老东西在外头说的什么本宫要砍了他的脑袋!"    身侧的心腹忙跪下拉住他的袍角,"殿下,万万不可!至少登基大典之前绝对不行!魏玄章并无别的罪名,又是贤昌馆馆主,轻言下罪,只怕惹得朝臣和百姓议论……"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教书先生,本宫想杀就杀了,谁敢议论"广延大怒,"怎么没有罪名,他这是根本没将本宫放在眼里,藐视皇族!在外面是什么意思,威胁本宫笑话!本宫岂能被他一个老东西威胁信不信本宫立刻就让人将他那些学生全都抓进牢里,看谁还敢在此事上多嘴!"    "是是是。"心腹擦着汗道:"可纵然是要教训,也请殿下忍耐几日。这魏玄章本就性情古怪,当初陛下还在时,就时时出言不逊……"    "本宫可不是父皇那等仁慈心肠,"广延咬牙,"他要是以为本宫会跟父皇一样宽容他,就大错特错了!"    "那是自然。"心腹忙道:"只是眼下,殿下还是不要出面的好。任他在外吵闹,等登基大典一过,殿下再算账也不迟。"    广延哼了一声,一脚踹开面前破碎的茶盏杯盖,"那就再容他多活两日。"    外头,魏玄章仍在高声长诵,苍老干瘪的身子,在风中立的笔直挺拔。    "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    "……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礴,凛冽万古存。"    身后年轻的学生跟着老先生一道念诵,仿佛并非在乘乐宫前,诸位朝官的眼皮底下,而是在贤昌馆的学堂里,春日中,读书听义。    "顾此耿耿存,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    "哲人日已远,典型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一首诵完,乘乐宫里,并无半分反应。    魏玄章停了下来,看向眼前的朝臣们。    朝臣们或躲避他的目光,或充满怜悯,魏玄章上前一步,颤巍巍的走上了台阶,一边走,一边脱下头上官帽。    他声音平稳,如洪钟清亮,只道:"为将者,忠烈断金,精贯白日,荷戈俟奋,志在毕命。"    又将手中的木笏放下,"文官不比武将,圣人言,文是道德博闻,正是靖共其位,文正是谥之极美,无以复加。"    他走到最后一道台阶上,慢慢跪下身去,将脱下来的官帽与木笏放至一边,望着乘乐宫无人的大殿,声音苍凉而坚定。    "微臣虽无操戈之勇,亦无汗马功劳,唯有一颗忠义之心,光明磊落。贤昌馆教导学生读遍圣贤书,如今眼见殿下误入歧途,若不规劝,是臣之过。"    "武死战,文死谏,生死与我如浮云,老臣今日,就斗胆用微臣一条性命,来劝殿下悬崖勒马,切勿酿成大错。"    "老臣,请殿下收回成命,不可让乌托人踏足大魏国土,不可引狼入室,开门揖盗!"    说完此话,他突然朝着乘乐宫前的朱红大柱上一头撞去。    血,霎时间溅了一地。    站在身侧的朝臣们先是一顿,随即惊叫起来。贤昌馆的学子们一哄而上,将魏玄章围在中央,被放到一边的木笏和官帽在一片混乱中被人踩得粉碎稀烂,乘乐宫前,霎时间乱成一团。    ……    清澜宫中。    兰贵妃安静的坐着看书,在她身边不远处,倪贵人看着铜炉里缓缓升起的青烟,神情有些焦躁。    明日,就是文宣帝入皇陵的日子,也是她们殉葬的日子。倘若广延仁慈些,还能一壶毒药来个痛快,倘若这小子刻意一些,她们就会生生封死在皇陵,活活闷死。    "姐姐,你还有心思看书!"倪贵人终是忍不住,站起身走到兰贵妃身前,一把将书夺走,"明日就是你我的死期,我不信,你就真如此坦然"    没有人能将生死置之度外,倪贵人当年与兰贵妃争宠,自持年轻貌美,以为必然能将兰贵妃取而代之,没料到惹得文宣帝大怒。那之后还将广吉交给了兰贵妃抚养,有广吉在兰贵妃手上,倪贵人收敛了许多,不敢做的过分,可心中究竟是不痛快的。    然而如今,她与兰贵妃突然就一同成了殉葬品,和文宣帝陪葬的那些个花瓶摆设没什么两样,于是过去的恩怨便统统可以抛之脑后。至少在眼前这一刻,他们是一边的。    世上没有永恒的敌人,也没有永恒的朋友。倪贵人冲动骄纵,入了宫后,并无什么知心人,如今能为她出谋划策的,一人也无,想来想去,能依靠的,竟然只有昔日的这位眼中钉。    兰贵妃抬眼看向她,语气仍如从前一般和缓,"明日是明日,你今日何必担忧"    "何必担忧"倪贵人道:"我自然担忧!难道你看不出来,这遗诏根本就有蹊跷吗皇上素日里心软的很,旁人便罢了,怎么会让你我二人殉葬我看根本就是广延那个混账公报私仇。"她复又看向兰贵妃,嘲讽的开口,"我知道我知道姐姐随心随性,也不在乎生死,但姐姐难道不想想四皇子我的广吉还这样小,太子是个什么性子,你我心知肚明,现在对付的是你我,等太子登基后,下一个就该轮到广朔和广吉。难道你要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儿子去死吗"    闻言,兰贵妃平静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轻微的波动。    可未等她说话,便将外头有宫人匆匆进来,对着守门的婢女低声说了两句话。那婢子闻言,露出惊讶的神情,随即快步走来,待走到兰贵妃身前,才小声道:"娘娘,乘乐宫出事了。"    兰贵妃与倪贵人一同朝她看去。    "说是贤昌馆的馆主魏大人冒死进谏,请求太子殿下收回主和成命,殿下没应,魏大人一头撞死在乘乐宫的柱子上。好些大人都瞧见了,现在外头乱成了一锅粥,贤昌馆的那些学生们都不肯走呢。"    "死谏"倪贵人皱了皱眉,"这宫里好些年,都没听过这等词了。"    文宣帝耳根子软,又过分宽容,御史们的折子上个三封,总会看一封,也不至于用如此激烈的方式。不过这样一来,广延纵然是登基,也要落得一个逼死老臣的恶名。那些贤昌馆的学生们大多出自勋贵家族,少年人又最是血气方刚,亲眼见着馆长赴死,倘若广延还是如一开始那般,坚持要与乌托人相和,只怕宫里内外,传出去着实不好听。    兰贵妃扶着椅子把手,没有说话。    倪贵人倒是不冷不热的开口了,"咱们在这里苦苦求生,有人却还赶着赴死。不过那魏玄章都已经七老八十的人了,死了倒也不亏。我如今却还没过几年好日子,这样死,我可不甘心。"她想到了广延,忍不住切齿,"可恶!"    兰贵妃微微叹息一声,婢子扶着她站起身来。    她走到窗前,外面日头正好,春日,万物欣欣向荣。    "看吧看吧,多看几眼,"倪贵人忍不住冷笑,"明日之后,就看不了了。"    "倪氏,"兰贵妃转过身来,看着她淡淡道:"你想活下去吗"    "明知故问。"    "你若想活下去。"兰贵妃的声音温和,于宁静中,似又含着一层深意,"就照本宫说的做。"    ……    禾晏知道魏玄章死谏后的第一时间,就驱车去了魏家。    魏家里里外外,早已挤满了人,还不断的人进来。这些年,贤昌馆教了一批又一批的学生,如果说徐敬甫的门生遍布朝野,魏玄章本质上也不遑多让。只是学生离馆之后,魏玄章也并不爱与他们过多走动,所以单看起来,不如徐敬甫地位尊崇。    然而如今他以性命进谏,过去的学生闻此消息,便从四面八方赶来,见先生最后一程。    禾晏好容易挤进人群,就看见禾心影正扶着哭的几欲昏厥的魏夫人,看见禾晏,禾心影也是一怔,等那些新来的学生过来照顾时,禾心影才得了空隙走过来,问:"禾姐姐,你怎么来了"    其实若论年纪,如今的"禾晏",并不能称作禾心影姐姐,可禾心影总觉得或许死去的长姐还在,也应当就是禾晏这个样子,便无视了诸多规矩。    禾晏答道:"魏先生是怀瑾的师长,怀瑾眼下从城外赶来还需要时间,我先过来看看。魏夫人没事吧"    "不太好。"禾心影摇了摇头,"魏馆长只怕早就存了死志,今日出事后,夫人在他书房里的木屉里,发现了几封信,是分别给家人的遗言。"    禾心影也很是难过。她因为长姐的原因,住在魏玄章府上,魏玄章平日里大多时候都宿在贤昌馆,很少回来。禾心影陪魏夫人的时间更多,魏夫人性情温柔,并不计较她从前的身份,谁知道……会突然发生这种事。    "我听说,魏馆长是为了让太子殿下收回与乌托人求和的成令,"禾心影试探的问,"那现在……"    禾晏苦笑一声,"恐怕不行。"    太子广延,怎么会因为魏玄章一条性命就改变主意,只怕这人非但没有半分惭愧,还会恼怒魏玄章的不识抬举。    正想着,身后传来人的声音:"禾妹妹,你怎么在这"    禾晏回头一看,林双鹤与燕贺正从外面进来,他们二人过去亦是贤昌馆的学子,知道了此事,自然马不停蹄的赶过来。    "怀瑾没有跟你一起来吗"燕贺左右看了一看。    "今日他值守,在城外的南府兵操练。"禾晏心中暗叹,也真是不巧,如果今日肖珏正好在场,或许还能拦住魏玄章。    "燕将军今日也不在吗"禾晏望向燕贺。    燕贺气急:"我若在,怎么会让这种事发生!"    因为文宣帝驾崩,广延又如此肆意行事,燕贺心中也多有不满,根本不想上朝,寻了个借口不在,反正广延上朝也只是个幌子,如今不过是趁着机会排除异己罢了。谁知道他一不在场,就出了大事。    "我去看看师母。"林双鹤抬脚往里走。    魏玄章虽古板迂腐,对女子也十分严苛,不过府中并无纳妾,这么些年,与魏夫人也算相濡以沫的走了过来,如今留下魏夫人一人在世,对魏夫人的打击可想而知。    年轻的学子们都跪倒在老者塌前,塌上,已经被擦拭过血迹的魏玄章安静的躺着,他的官袍被揉的皱皱巴巴,上头沾着脏污与残血混在一起,却又像是比谁都干净。    禾晏看着,心中难过至极。    虽然这老先生过去在贤昌馆中,古板又严厉,少年们老是在背地里偷偷骂他老顽固,可也是他,在文臣们个个明哲保身的时候,勇敢的站出来,正如当年他所教导的那般,"读圣贤书,做忠义事",讲完了最后一堂习课。    林双鹤的声音沉下去,眼角眉梢不如往日的轻快,只道:"魏先生高义……"    "高义也没什么用,"燕贺冷笑,"你看宫里那位,可曾有半点动静信不信,再过几日,风头过去,那些乌托人还是会出现在朔京的街道上!"    "我真是不明白,"林双鹤喃喃道:"太子为何要执意如此,连我这样不懂朝事的人都能看出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难道他看不出来"    "他不是看不出来。"禾晏轻声道:"只是有所求罢了。"    燕贺与林双鹤一同向他看来。    林双鹤皱眉,问:"禾妹妹,你这是什么意思"    燕贺倒是没有问话,只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禾晏想了想,示意燕贺走到一边,燕贺不耐道:"有什么事快些开口,你我身份有异,落在旁人眼中,传出闲话怎么办"    禾晏:"……"    他倒是对这一方面格外洁身自好,大抵是家规甚严。    若是往日,禾晏或许还要打趣一番,只是今日,她实在没有与燕贺说笑的心思,只沉声问:"燕将军,你可曾见过四皇子"    燕贺一怔,看向禾晏的目光逐渐生出变化,又过了一会儿,他才低声开口:"你打听这件事做什么"    "明日就是入皇陵的时候了。"禾晏望向他,"依照陛下遗诏,贵妃娘娘将要一同殉葬,四殿下如何能袖手旁观。加上今日魏先生出事……燕将军,"她问,"你应当知道。"    燕贺神情变了几变,从前嚣张不耐的神情收起,渐渐变得沉静冰冷。    他道:"武安侯,到此为止,不必再问了。"